瓷器,是令人難以理解的。
說它寶貴,它不過是平民生活中用到的瓶瓶罐罐、碗碗碟碟、在尋常家庭的櫥柜里、超市的貨架上,比比皆是……
說它尋常,它又是博物館里的珍稀文物,是學者和收藏家爭相品鑒的藝術(shù)品,在拍賣市場上經(jīng)常拍出天價……
瓷器,總顯得那么親近,卻又那么生疏;那么稀松平常,又那么高高在上;那么人盡皆知,又那么百思莫解。
一件瓷器的價值,由什么決定?是年代,是出身,是造型,是顏色,還是工藝?當一件瓷器擺在我們面前,我們?nèi)绾涡蕾p?我們欣賞的又是什么?人人都會說瓷器很美,但它究竟美從何來?作為中國文化的一個符號,瓷器為何如此重要?
人們都知道中國瓷器的鼎鼎大名,卻似乎總?cè)狈σ粋€認識的切口。循著怎樣的聯(lián)系和線索,才能真正踏入瓷器的世界?
宋 景德鎮(zhèn)窯青白瓷刻花碗
中國瓷器有兩個身份:一個是藝術(shù)品,另一個是日用品。
瓷器,如今已是公認的大雅之物,然而想一想它的來歷,卻又會發(fā)現(xiàn),瓷器原來也是一個大俗之物。
瓷器,脫胎于陶器。它的發(fā)明,直接源于人們的基本生活需要。人們把和泥、造型、焙燒,制成堅硬的器皿,用于吃飯、喝水、儲存食物等日常用途。
人類燒造陶器的歷史足有萬年之久。新時期時代,地球上凡有人類聚居的地方,只要具備最基本的生產(chǎn)條件,差不多都能燒造出陶器。
然而,只有中國人又往上走了一步,把粗糙的陶器變成了精致的瓷器。
北宋 汝窯盤
燒造瓷器,至少需要三個先決條件,在同一時空中發(fā)生反應(yīng):
一是瓷土或高嶺土的應(yīng)用,二是窯爐燒成溫度達到 1200°C ,三是釉的發(fā)明。
其實,至晚到戰(zhàn)國時期,中國人已經(jīng)掌握了這三個先決條件,然而直至四五百年之后的東漢后期,才成功地燒造出了今天意義上的瓷器。似乎,在這長達四五百年的歷史時期里,這種“三合一”的機緣巧合,就一直不曾發(fā)生過。
可見,瓷器的誕生之路,不僅路途遙遠,而且并非一帆風順,期間還充滿著不確定性,甚至是偶然性。
人類歷史的發(fā)展軌跡,常常受偶然性與必然性的共同支配。
瓷器的發(fā)明,也像是偶見傾心之后,中國人的一場執(zhí)著追求。那么,中國人為何如此執(zhí)著?如果只從技術(shù)條件是否滿足來入手,顯然無法解釋這個歷史選擇。
這時,可能就需要從技術(shù)層面,放大到更廣大的文化視野。這時也便會發(fā)現(xiàn),中國瓷器的發(fā)明,可能還有第四個重要條件:“尚玉”的文化傳統(tǒng)。
清雍正 景德鎮(zhèn)窯粉青釉刻花龍紋缸
從文明初現(xiàn)曙光開始,中國人就對玉石情有獨鐘。這份偏愛,在人類歷史上也絕無僅有。中國人天生喜歡溫潤的玉石,到后來,君子比德于玉,玉被賦予了深刻的人文思想內(nèi)涵。
因為“尚玉”的文化傳統(tǒng),當陶器表面偶爾又反復出現(xiàn)如同美玉的“光澤”時,中國人顯然會更加敏感,并在此基礎(chǔ)上有意識地創(chuàng)燒,最終燒出了帶有玉質(zhì)感的瓷器。
泥土只是泥土,卻在中國人手中,最終變成了像玉一樣的精品。以玉喻瓷,在歷代文人筆下比比皆是。似玉的精致化審美追求,也一直是中國瓷器追求的審美境界。
很多時候,我們習慣于強調(diào)工藝技術(shù),然而,技術(shù)雖是先決條件,有時卻不過是偶然因素;能夠成為必然的,都要交給人心來主宰。
從陶器到瓷器,是人們?yōu)楦纳谱陨砩钏龅囊环N努力。這個時候的瓷器,也依然為了服務(wù)于實際生活。
等到現(xiàn)實生活中的瓷器足夠豐富,少數(shù)人的藝術(shù)天分開始覺醒,有了多余的精力去熱衷于更高的美學追求。越來越多精美的瓷器,被賦予了多樣的裝飾、多變的釉色,成為人們賞心悅目的欣賞對象。
宋 建窯黑色結(jié)晶釉曜變盞
陳寅恪有著名論斷:中國文化造極于宋世。今天的人們也常說,宋代美學是歷史上的巔峰。但是,究竟為何,似乎又不知從哪里說起。
如果需要找一個案例來驗證這樣的“公論”,那么可能非宋代瓷器莫屬。
宋代是市民生活極為豐富的朝代,也是瓷器生產(chǎn)興盛、品類繁多的時期,它上承唐代瓷器發(fā)展的開端,下啟元、明、清時代瓷器的繁盛,傳世的名窯名瓷迭出。
頂尖的宋瓷有一個共同點:簡潔,它們沒有具體的紋飾,也沒有華麗的造型,它們所有的美,都集中在兩處:一個是色彩,一個是質(zhì)感。
在瓷器的歷史中,只有宋代瓷器,對簡潔的美學有著深入的理解和執(zhí)著的追求;也只有宋代的高檔瓷器,是以不計工本的方式,以最苛刻的標準,追求最好的色彩與質(zhì)感。它們不是作為工藝品被制作的,而是作為當時最前衛(wèi)的藝術(shù)品被創(chuàng)造的。
南宋 官窯出戟尊
宋瓷,以青瓷、白瓷以及黑瓷為主。這只是大致分類,瓷器真實的樣子還要細膩得多。
中國人在青瓷的釉上燒出了各種優(yōu)雅悅目的青色:青綠、青黃、淡青、翠青,等等。宋代厚釉技術(shù),又開辟了更廣闊的天地:汝窯的“雨過天青”,官窯的“粉青”,龍泉窯的“梅子青”……每一種顏色,仿佛都蘊含著一種意象,那是只有通過敏銳的感官才能呈現(xiàn)出的眼之所見和心之所想。
南宋 官窯洗
宋代的白瓷之冠,來自定窯,器物仍以日用器居多,卻在瓷塑、刻花印花技藝上達到了新的高度,精細流暢,而不失自然。莊重的暖白中,浮動著恬淡的生機。白是極致的樸素,而在極致的樸素中,又有無限的神采。
北宋 定窯白瓷孩兒枕
黑瓷,好像是宋代人的專屬,因為除了他們,沒有哪個朝代的人那么喜歡黑色的瓷。因宋人的生活中流行“斗茶”,黑釉茶盞胎厚宜于保溫,釉黑又利于襯托茶沫,所以流行大江南北。建窯黑釉茶盞,釉面有自然形成的各種結(jié)晶斑紋,如“兔毫”,如“滴珠”,如“鷓鴣斑”,受到人們的喜愛。
宋瓷所追求的,便是用自身可見的色彩與質(zhì)感,去包容這個世界帶給人的、各種難以形容的經(jīng)驗和感受。只有明白自然之微妙、珍重生活美意的人,才能明白為何宋代人在瓷器上傾注那么大的心血。宋瓷,是宋代人窮極人力而后敬畏天意的藝術(shù)表達。
南宋 吉州窯木葉貼花碗
今天常有人疑惑:當代人用的瓷,和古人燒造的瓷有什么差別?為何古代的瓷那么有價值,難道只是因為年代久嗎?
的確,物以稀為貴,從收藏品的角度來說,稀缺性、審美、歷史等因素都要考慮進去。古物總有幾百年的歷史沉淀在里面,現(xiàn)代做出來的難免少些無法替代的韻味。而且,很多傳世瓷器,一定是在當時的燒造環(huán)境下做出的質(zhì)量最好的,才被一代一代藏家留傳到今天。
然而,除去這些,古代瓷器的可貴之處,有時可能不在于瓷器本身,而在于它與人的聯(lián)系。
過往興衰,很多東西都已經(jīng)變了:有些工藝失傳了,有些配方遺落了,有些釉料枯竭了,有些燒造環(huán)境很難復現(xiàn)了……有些東西也一直沒有變,比如瓷器的身份,它依然是日用品,也一直是藝術(shù)品。
今天作為日用品的瓷器,仍在流水線上被生產(chǎn)。作為藝術(shù)品的瓷器,也在不斷地被窮其新意,或是借古法之名,予以傳承。我們幾乎可以斷言,今天的科學技術(shù)一定遠超古人,哪怕復制一套古瓷,也可以做得更加堅固、更加光潔、更加圓滿無瑕疵……
然而,美的尺度,不僅僅是技術(shù)水平的高低,而是它所建立的美學,它所揭示的內(nèi)涵、它所跨越的時空,以及它所盛放的人心與情感。
明正德 景德鎮(zhèn)窯青花龍紋盤
明嘉靖 景德鎮(zhèn)窯黃地青花紋龍紋大盤
宋以后的朝代,瓷器工藝有了更為先進的水準,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。尤其在明清宮廷,瓷器造型更加繁復,顏色更加鮮艷多彩,甚至很多器物已經(jīng)到了炫耀技術(shù)的程度……
然而,我們卻發(fā)現(xiàn),很多繁縟巨麗的瓷器可以激起我們的驚嘆,但是距離我們的生活卻如此之遠,與我們心中本真的感動,也難以相及。
不如重新思考一下,瓷器因何而來?瓷器的美,又是如何誕生的?它源于一種單純的愛美之心,一種人與自然之間天然存在的、精神性的聯(lián)系,一種人在自然的寵愛之中所獲得的溫暖與驕傲……
或許,只有循著這條線索,我們才能真正理解瓷器的價值,找到我們努力維護與留存的東西。